农家几许炊烟起

作者:傅澜珊

第44章 恩与愧


  这几天天气出奇的好,田里事情不多,赵犇一人就足够,期间又和朱大山在山里布置了许多陷阱。镶银留在家里收获蚕茧,程当归则带着青柠上山采药,好拿到外面去卖。这回成亲所需要的银两,可得多仰仗这些猎物了。原本家里种得菜也是要拿去卖的,后来一想,日后成亲时这些菜肯定用的上,也就作罢了。
  临出山的前一天,三人带上狩猎所用的工具上山,在几个姑娘的等待中凯旋归来,收获比预想中的还要丰厚。如此一来,几人高兴的把猎物放上牛车准备好,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了。
  他们四人,再加上大山和楚念,总共六人,去时东西不少,回来时要带的东西肯定也不少,因此就驾了两辆牛车,于晌午过后算是越过了大山。
  几人一商讨,还是留着银子买东西吧,晚上就宿在了山洞里。而程当归则领着青柠,带上草药,乘船先到了暮云镇找到简大夫,并告知其来意。
  简大夫自是高兴的很,像往常一样,他在医馆外面贴上告示,又搭了个棚子。
  简英听说心上人来了,当下丢掉手里的活计赶了过去。
  “程大哥!”
  程当归微笑道:“简姑娘。”
  简英见其身边跟着个俏生生的女子,脸色立即变了。她很明白,一向不近女色的男人身边突然多了个女人,还很亲昵的样子,这将意味着什么。
  简大夫见自家闺女脸色不好,心里几分担忧,频频向其使眼色,就怕这被骄纵坏的闺女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可简英一门心思都绕在青柠身上,根本就没空搭理他这个父亲。
  “程大哥,她是谁?”
  程当归笑笑,他看了青柠一眼,对简大夫道:“简叔,晚辈正要跟您介绍呢,”他牵过青柠的手,笑道:“简叔,这是青柠,也是晚辈的未婚妻,不日就要成亲。”又对青柠低声道:“青青,叫简叔。”
  青柠规规矩矩唤了声:“简叔好。”
  简大夫面上温和笑笑,夸了几句,心里暗暗为闺女感到可惜,自己也有些失望,本来还指望他能做自己女婿呢,如今看来,怕是英儿没这个福分了。
  程当归以还有人在等候的理由婉拒掉简大夫要留他们吃饭的好意,带着青柠和卖来的银钱乘船返回。
  青柠坐在船头,安安静静。
  “青青……”
  青柠看某人一眼,不咸不淡。
  程当归扶额,笑叹:“你误会了,我一向洁身自好,绝不近女色,你在生什么气?”
  青柠俏脸一绷,立即反驳:“别往自己脸上贴金,谁生气了?”
  “是是是,你没生气,”程当归丢下船桨凑了过去,打趣:“我知道,你只是在吃醋。”
  青柠:“……”还顺杆往上爬了。
  第二天一早几人就驾着牛车绕过河流来到暮云镇,程当归和青柠守在医馆门口问诊,镶银和楚念则带着自己做好的绣品去交货。因为天气炎热,猎物不能放太久,这小镇又没多少人会买,即便是买,价钱也不会高。
  倘若是放在平时,多多寡寡无所谓也就卖了。然而如今不同,他们急需用钱,哪怕一个铜板都恨不得掰开来使。几人一合计,就由赵犇和朱大山率先驾着牛车赶去城隍县将猎物处理掉。
  朱大山道:“稍后我和赵犇再上山一趟布些陷阱,等我俩从县里赶回来,这一批又猎了不少,届时咱们再一道去县城,还能卖上不少。”
  如此安排甚好,几人立马分工而作。
  镶银针线活最是拿手,交了绣品又要了些。她和楚念跟绣品店的老板娘一商量,那老板娘见两人乖巧不说,绣工也不错,心里一思索,就答应留她们在店里忙活。
  老板娘心里也拨着算盘呢,她看镶银绣工不错,绣出来的物什栩栩如生,这才多大会就卖了三条出去,于是就特地拿了几个素净的帕子给她。
  镶银看看她,笑了笑,她早看了出来,这绣品店不过小本生意,平时来买的也就镇上这些老主顾,再有便是路过的外乡人,偶尔买个留着纪念,也没什么大的赚头,当然也不乏这些绣帕没什么新意的原由。
  自己的绣工如何她还是颇具信心的,昔日为了她的女红,爹爹可是费了不少心思,搜罗了许多关于绣品的书籍的图样给她看。以今日这情况,想来她是务必要绣出些新花样来打动老板娘了。
  她心里略一思索,忽然想到再不久城隍县的七夕乞巧节就到了……
  青柠这厢倒是没遇上什么阻碍,她对医术不懂,只能在旁打打下手,研个磨写个药方什么的。
  简英瞧他俩夫唱妇随配合的极好,心里颇不是滋味。在以往这些都是她在做的,如今倒被这突然多出的女人横插一杠子,她心里不难受才怪。
  “等一下。”她挡住要送茶水过去的小厮。
  “小姐?”
  “给我吧。”
  “是。”
  简英过去的时候青柠正在旁边写药方子,前者趁这个空档挤了过去,不着痕迹的就将两人隔了开来。
  青柠看看她,后者淡淡瞥了她一眼。
  自打赵文礼一事过去,青柠的性子便静了许多,话也没先前多了,这番变化虽说没什么,但有人看在眼里就心疼了。
  青柠也不傻,当然知道简英是来干嘛,她也懒得计较,左右程先生那痞样也只有自己能接受得了。忽然她嘴角勾了勾,再者如今这些时日,这位程先生简直把她宠上天了,她又何苦与人为恶来着。
  “程大哥,忙了这么久渴了吧,喝口水吧。”简英俏声笑道。
  程当归现在一门心思都钻钱眼里了,根本就没想那么多了,接过茶就灌了下去。
  简英冲青柠得意一笑。
  程当归虽然想着钱,可他也没忘了自己的未婚娘子,随口就道:“有根,去给我媳妇儿也倒杯。”
  简英的笑立时僵在了脸上。
  青柠眼皮搭了搭,淡淡道:“当归,你误会了,是简姑娘。”
  “简姑娘?怎么是你?有根呢?”他边说边又倒了杯水递给青柠,浑然不在意俩人之间多出来的人。
  “程大夫?这是你媳妇?”有人指着青柠道。
  程当归得意一笑:“是啊,怎么样,美吧!”
  那人笑:“行啊,前段时间还是个光棍汉呢,这才多久,竟然娶上媳妇了,难怪这么拼命的挣钱啊。”
  青柠喝了水,娇嗔的白了程当归一眼,眉眼轻垂,模样温顺,十足十小媳妇害羞的样子。
  简大夫一直在观察这边的情况,见自己闺女杵在那里无人搭理,知道是踩着当归那孩子的雷处了,他叹了口气。
  待到天色晚了,简大夫知道几人是不会留宿在自己家的,也就没多说,寒暄几句就将人送走了。
  第二天几人照旧,转眼一天又快过去了。晌午过后天空乌云聚顶,镶银算了算时间,心里有些担心。
  楚念见她心不在焉,问道:“怎么了?在担心大牛哥吗?”
  镶银点点头:“算算时间他们也该回来了,外面的天色越来越差,这若是下了雨,路上荒郊野外的也没个避雨的地方,他们可如何是好?”
  楚念也担心朱大山,可如今也只能干等着。
  她俩这两日日夜赶工,倒也绣出了不少帕子和香包。老板娘看着频频点头,这帕子上倒真多了不少花样。
  镶银绣完最后一针,跟老板娘打了声招呼,带着楚念去找青柠等人。
  青柠此刻正忙着收拾东西,天色越来越暗,颇有风雨欲来的趋势,这种天色说变就变,街上的人早早都收了摊子回家了。
  “青柠,程大哥呢?”
  青柠见是她俩,笑道:“我正要去找你们呢。他在医馆跟简叔结账呢,咱们明天就去城隍县。”
  楚念急了:“可是大山哥还没回来呢。”
  “放心,不会忘记你的心上人的。”程当归提着钱袋晃悠悠的走过来,等走近青柠,钱袋一抛,十分乖巧道:“娘子,上交。”
  镶银和楚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青柠翻了翻眼皮,亏她还是三人里年龄最长的一个,却半点威信都没有,三天两头的被取笑。
  镶银道:“那你们先收拾着,我也去找老板娘把绣品的钱给结了。”
  几人刚收拾好,就见远方有辆牛车正在快速接近。
  楚念高兴的直挥手。
  几人聚到一起,一商量,三个男人都说想趁现在上山看看,无论能否猎到动物,都打算明天上县城。可是三个女人不答应了,上回的事还心有余悸呢,谁敢答应他们又趁雨天去打猎。最后争论了很久,几个姑娘才答应放人。
  回了客栈,三人把挣来的钱堆在一起数了数,大山两人带来有四十五两,尤其是那两头野猪和狐狸,狐狸的皮毛也值不少钱,看来还是县城好出售。然后是看病问诊的收益,再加上他们研制的药酒这两天也卖完了,而且期间还有位路过的商人,慕名来问诊,瞧一瞧他的顽疾,走时还打赏了一百两,并且在医馆里拿的药材也都是名贵的。这么算下来,光是当归挣下的就有一百多两。镶银的绣品出工慢,但胜在新颖,老板娘也给了高价,加上上回的绣品,也有十一两零三百个铜板。
  如此一算,竟然有二百多两银子了。
  青柠和镶银,一个是千金小姐,另一个是千金小姐的丫鬟,自然觉得没什么。楚念却不同了,这可是她有史以来见到的最多的钱。
  “青柠姐姐你快收好。”
  镶银也道:“自古财不露白,还是快些收好较为妥当。”见青柠还想说话,她笑笑:“你是咱们三个里头最年长的,平时有什么事也都是你拿主意,我和小念也信任你,你推辞什么?”
  楚念俏声道:“是啊,娘说以后我们家就是你们的娘家,咱们就是姐妹了,姐妹之间干嘛这么生疏嘛。”
  青柠笑了笑,也不再推辞。此时外面淅淅沥沥也落起了雨,三人心里都紧张担心,可如今也只能干坐着。
  过了一会,青柠道:“你俩先等等,我出去有事,过会救回来。”
  “我陪你一起吧。”楚念道。
  镶银拉住她,“青柠是有事,你跟着做甚么,咱们等他们回来。”又对青柠道:“你早些回来,记得我们都在等你呢,有事咱们一起解决。”
  青柠微怔,原来镶银也瞧见了。
  人与人的缘分很奇妙,有些你以为很快便能再见到的人,或许可能一辈子都无缘相见;而一些你以为你一辈子都不可能再与之相见的人,或许他下一秒就出现在了你的视线里。
  比如她和赵文礼。
  青柠从来都未想过还能再见到他,至少不会这么快,又是在这种情况下,这和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情形,那么相似。
  那时他一身狼狈,衣衫简陋,如今亦然。
  她撑着伞缓步走过去,离他一步之遥。
  赵文礼笑了笑,歪首道:“青柠,别来无恙?”
  “多谢,我很好。”
  两人一个蹲坐在墙根,一个立于风雨中,彼此间沉默不语。
  许久赵文礼又道:“青柠,你怪我吗?”
  青柠淡淡道:“我很难不怪。”
  赵文礼轻轻一笑,笑得自嘲,也是啊,换做谁会不怪?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他可以那么无耻,就为了书中所说的“小女子”,他一向不屑一顾的,亏他还读了那么多年的书。
  “那你来做甚么?看我笑话吗?”他踉踉跄跄站起来,期间险些跌倒,他看着青柠吃吃发笑,“我果然是让你恶心了,见我如此,你连扶都不扶。以前,你不这样的。”
  青柠神色不变,冷眼旁观,没有嫌恶,也没有同情,明眸黑白分明:“你以前也不这样的。”在孙府,她曾多次在心底默默感激他,感激他的出手相助,是以才不会对他设防,却未料,最后竟会闹得这般田地。
  青柠也不知这些该怪谁,怪自己吗?她被信任的人污蔑,还是最重要的贞洁。怪他吗?可若是他不曾遇见自己呢?是不是还是村子里那个让孩子们敬仰的夫子?也不会跟朋友兄弟闹得恩断义绝,如今有家归不得。
  他是何时离开村子的无人知晓,只听村长粗粗提过,事情发生后,有不少孩子的父母带着孩子去讨要束脩的,毕竟发生了这样的,谁还敢把孩子交给这样的人来教育?
  那些人去了他家,只见正屋里放了个包裹,打开来里面是银两还有一张宣纸,上面记载了每个孩子所交的束脩。
  村长叹气,青柠更不想再提,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雨水越来越大,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把油纸伞似乎也挡不了多少风雨。
  赵文礼看着她,几日不见,她瘦了不少,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似的。
  “你走吧。”说完又蹲在了墙角,似乎一点也不在乎眼前的天气。
  青柠缓缓蹲下身子,与他对视,将油纸伞递到他手里,淡淡道:“在孙府,你多次帮我,使我免遭毒手,是我欠你的恩;在村里,你陷害与我,让我万劫不复,是你欠我的愧。”
  赵文礼接过伞,对面的姑娘整个人都暴露在大雨中,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发和衣裳,她神色平淡,无怨也无恨。
  “呵呵……”多好,她无怨无恨,完完全全的不在乎他的好坏!
  “如今,我们两不相欠。”她转身。
  “青柠!”赵文礼叫住她,许久方轻声道:“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给我一个可以原谅你的理由。”
  “你说我们两不相欠的。”
  “可你欠着当归的。”
  所以你怨我,不肯原谅我吗?
  那抹倩影走的很快,很快就在他的视线里被大雨冲刷掉。
  那天雨很大,狂风肆虐,雨珠掉落在屋檐敲打的啪啪作响,连天空都晦暗的像个无底深渊。
  可能青柠一辈子都不知道,也不会知道,那天,在她毫不留恋的走后,那个坐在墙边的男子,像个丢失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的稚童,蜷缩着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他被发现睡在水泊里,好心的路人将其抬了简大夫那里。
  简大夫诊断完毕,道:“风寒侵体,已入肺腑,恐回天乏术;然侥幸之,亦落病根,废人矣。”
  短短几个字,道了他以后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