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续(十六)
霓凰听闻来声,陡然一惊,未及行礼,这男子一个侧身向前,在霓凰耳边轻语“不要声张!”
霓凰稳了稳心神,微微曲腰伸手“那…先生里面请吧!”
待入了内室,下人已把茶奉上。
常林今日去东市的米店打点,而蔺晨一大早就骗了小飞流出门,霓凰屏退了除穆青以外的所有人,便携弟弟俯身稽首跪拜“臣霓凰,参见大梁新帝,恭请陛下圣安!”
霓凰虽常年在外守卫南境,却行事妥帖礼数周全,景琰料她有此举,虚扶一把让霓凰和穆青起身“今日这见面礼,朕都一并受了。我此次乃微服出访,不宜声张。回京前便请皆以朋友相称。”
“臣霓凰遵旨。”
景琰示意他们坐下,霓凰也不再拘礼,径直发问“陛下怎会独自一人,突然出现在这武昌城?不是正在金陵为先皇服丧么?”
“朕…我想在推行全面的改革新政前,先来体察体察民情,不孝的打着服丧三月不举朝的幌子罢了,只是劳烦言侯和纪王替我掩饰。倒也不是一个人,我带了两个京城的闲人,只不过这两个公子哥一到武昌城,听闻城中要办一年一度的天下武试文会,一个就拉着另一个去凑热闹去了。”
霓凰闻言笑出了声“是豫津和景睿吧,你怎么带这么两个不靠谱的小东西。”
萧景琰也温温一笑,只是嘴角已有掩饰不住的帝王霸气“其实也不是想带他们的,我虽有贴身亲信,到底都是些战场上的军人,没有什么江湖历练,恐怕还没有带景睿和豫津用的上手。而当真身居要职的,我也不敢轻动,虽说金陵现在大势已定,但毕竟新朝方开,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了去,再多有动荡,实非所愿。我也私心希望我在位一日,新朝便皆是干干净净没有污点的。而豫津和景睿即便跑出来游历,京城中也不会有人起疑,他们的武功经过历练实已属上乘,也有些江湖人脉,再者说他们骨子里也没浸润什么官场上的拘泥,一路上倒也诸事顺利。”
“那陛下这一路上,可有什么见闻?”
“我倒希望没什么见闻,然各地多有积弊,实在一言难尽。言豫津这小子,看着放荡不羁,到底是有言家三代帝师的风范,也不知他是无心还是有意,带着我去了不少值得推敲的地方,这武昌城也是他嚷着要来的。没想到一来到见着你在这开仓放粮,不想解释解释?”
霓凰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景琰尽数禀明,只是将有常林的地方都用我穆王府的私养的谋士来代替,一言带过。
“霓凰看武昌百姓饥苦,擅自做主,开仓放粮,还请陛下恕罪。这武昌知州的具体罪行,我已让穆青密报朝廷,既有言侯在京,想必查证的人不日便会到武昌城。”霓凰恭谨的说道。
“是我治理不力,倒让穆王府替我收拾烂摊子。来日回京必定嘉奖。”萧景琰心怀天下苍生,生性坚忍,不是猜疑善妒的主儿,听霓凰此言,非但没有怪罪之意,反而心下颇感欣慰。
“陛下、姐姐,你们慢慢聊,准我去东市的米店看看情况好不好,好容易出来一趟,我也想多长长见识!”穆青耐不住他们言语,想去东市找常林玩儿,哪怕去请教些问题学些什么也比拘谨的坐在这里陪聊要好。
“天子在此,你还这么放肆,平日里我真是把你宠坏了。”一路上常林都偏帮着穆青,霓凰当面不愿拂了也的意,但心里还是对穆青的任性余怒未消,此时闻言更甚。
萧景琰反而一笑,冲霓凰摆了摆手道“我也正想去武昌城各处走走,不若让穆小王爷带路,去东市看看放粮情况。”
霓凰心有思虑,景琰这来的突然,并没有派人知会兄长,若被就这么认了出来可该如何是好。当下就说“东市往来人多,游目混杂,陛下白龙鱼服,恐怕不是很安妥。”
“体察民情,自然要去人多的地方,我本就是常年在边境行兵作战之人,自保的功夫还是有的,况且州府中也极少有人识得,郡主莫要思虑过甚了。”
霓凰不便再多言,便转首对穆青说“你不是要长长见识么,我就把这西市的粮店交给你打理了,我陪陛下去东市,回来时可是要好好检查你的。”霓凰刻意在“好好”二字上加重语气,让穆青不敢回顶,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嘟着嘴“嗯”了一声。
待二人到了东市,果真如霓凰所说,熙熙攘攘,掎裳连袂。
“常先生不在店中么?”霓凰抓着一个旁边轮休的小厮问道。
“常先生?早上一直都在店门口,只不过刚刚进来拿了三人份的米面出去外面,不知做什么去了。”
小厮是后来穆青雇来的,既不知霓凰和常林的身份,更不消说识得萧景琰了,也没有行礼,转身就又去搬米了。
霓凰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出去的还真及时。
“这个常先生可是你口中那个穆王府的谋士?我看你三言两语将他带过,然细思起来却不像是凡物啊。”
霓凰本是想将常林一言带过,不至于引起萧景琰特别的注意,没想到她单单落了这个人起的关键作用不说,反倒引起了他的好奇。
“不过是穆王府培植多年的亲信,多少还是有几分才能的。陛下~”景琰瞅了她一眼。霓凰改口道“公子要一起看看米粮账目么?霓凰正打算盘查今日的往来库存。”
萧景琰想了想道“你先在这查吧,你查我放心,我去周围走走,过时顺便把豫津和景睿给带回来,晚上还劳烦你安排住处了。”
霓凰也想趁萧景琰走了去赶紧寻了常林回来,当下也不挽留。
萧景琰和霓凰是从西巷口后门直接进的东市米店,万没想到这一出正门,前来领米粮的队,一直排到了东巷口。萧景琰一边暗恨这贪官苦民之深,一边避开长队从侧面走过。迎面有一男子俯身在路口和一衣衫褴褛的稚童交谈。
萧景琰似是在哪见过相似的场景,一时愣在那里探看。
只见那男子轻轻拍了拍那稚子的背,语色轻轻,目光柔柔注视这孩子手上有些残破的书,另一只手还抓握着放在地上的三袋米粮的袋口。
“你今年多大了?是家里人让你出门领粮的么?你很喜欢读书么?排队还要拿着。”
那孩子脸露怯意,小声开口道“过了明天就有八岁了,娘不在了,奶奶病了,阿爹要出门干活,所以我来领粮,这是我刚在街口,一帮小主子们掉在地下给人踩的书,我捡过来看的,不是偷的。”他极力想向男子证明这书的来路。
男子面露怜惜“不要紧的,因为你捡起来看这书才有了价值。这是本好书,能教你做人的道理。只是初读起来有些生涩。你想念书么?”
稚子使劲点了点头。
“可惜我过几日就要离开这儿了。”男子蹙了蹙眉“这样吧,你明日来这找我,我给你写一封信,你带着它去找钟台书院的黄遵老先生,他会收你入门下的。”
稚子先是露出欣喜的表情,却又突然想起什么纠结了起来。
“书院有朝廷的补贴,你是不用交学费的,食宿全免,回家和父亲好好谈谈,他会答应的。”男子温和的说道,没有注意到背后灼热的目光。
“小…小殊?!”
男子闻言一惊,待回过头来,已是一番浪静风平。他看了看眼前的来人,眸色深深没有任何感情流露,只是回头又向孩子问道“他是在喊你么?你叫小殊?”
那孩子摇了摇头“我还没有大名,我爹平日就叫我张狗娃,说是好养。”
“那既然这位先生认错了人,那不如将错就错,你以后就叫张舒好了。《大雅·江汉》里有‘匪安匪舒’,望你以后学成以后,名有舒而不求安舒,志以存远。”
男子没有要理睬身后之人的意思,而萧景琰见他误认自己是在喊那个孩子,又将“林殊”的殊错当成安舒的舒,心下气馁。
随后而来的霓凰看到眼前的常林,一声兄长尚未出口,方才注意到萧景琰。而此时常林也回过头来看到了她,一脸波澜无惊,霓凰压了压心神,扬声道“公子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要去寻景睿和豫津的么?”
萧景琰闻声回首,见是霓凰不答反问道“郡主不是也要查看账目么?”
霓凰微微一笑“我想了想,让公子一人出门终是不妥,想寻了常先生回来,再去找你,没想到,二人都在这儿了。”
常林这方才起身见礼,拱手弯腰低声言道“见过郡主。”顿了一顿又问“这位公子是?”
霓凰也压低声音,神色寻常“这位公子是我金陵来的朋友,他的身份多有不便,我晚上再将详情告知与你。”
没想到刚刚有了新名的张舒居然脆声道“这个哥哥应该是皇亲吧!”因是孩童又处闹市,脆声也不是很大,刚好够三个人都听清。
常林俯身摸了摸他的头,缓声问道“你从哪知道的呢?”
“他腰间系的平安符上绣了一个真龙。书上说,天子诸侯才能用龙,天子用升龙,三公诸侯用降龙。”
“真是个敏慧细心的好孩子。”常林赞叹,若不是这孩子没有见过升龙和降龙的区别,又实在不敢往天子上猜,景琰的身份怕是要暴露了。
张舒听到常林的夸奖面露喜色,而萧景琰闻言则立时把平安符解下收入怀中。
“不过小舒答应哥哥,不要把发现的事告诉其他人好么?明天这时候,哥哥还在这等你。这是你们家的米粮,我替你拿了过来,回去找个地方坐着看书吧。”常林依然温声如旧。
待小孩走远,常林俯身一揖到底“草民常林拜见陛下,因此地多有不便,不能行三叩九拜大礼,望陛下恕罪。”
“先生果然心思缜密。”萧景琰让常林起身,定定的盯着他的面庞不肯移目。
“陛下谬赞,稚子不知升龙和降龙,作为穆王府的谋士,不能不懂。”常林不卑不亢。
霓凰忽而面色稍转,带有些许凄然“陛下也觉得,常林他,像那个故人吧。”霓凰此言以退为进,常林既是穆王府的谋士,坦坦荡荡承认了他像林殊,反倒让人不会起疑。
萧景琰果然长叹一声“只是那样的人,终究这世上,不会再有了。”
“我陪公子去黄鹤楼找景睿和豫津吧。烦请常先生在这看顾一下。”霓凰顺势道。
“让常先生陪我去吧,郡主只管看顾好这里的百姓便是。”萧景琰依旧看着常林,却又似在穿过常林看其他的什么人。
常林见状点头示意霓凰,便与萧景琰一道离开了东市。
“你也随郡主叫我吧,我出门化名林景,称呼我林公子便是。”
“草民遵旨。”常林听到景琰以林为姓,心下不忍声音微有颤抖,然而萧景琰陷在过往中并未留意。
“你一向这么关照孩子么?”萧景琰又接着问道。
常林略一思索“我关照这个孩子,一是可怜他身世凄苦,大梁没能给像他这样的孩子足够的生活保障;二是我尊黎崇老先生为师,虽然他并没有亲自教导过我,他毕生奉行‘有教无类’。教育得兴,则人才得兴,则大梁得兴。这是国之根本。”
萧景琰听闻他如此直言不讳,言辞独到,很是佩服“看来先生还是不可多得的治国之士呢。”
常林自知点到即可,不可再过多表露,当下沉默不答,萧景琰只当他在思虑些什么,也没有怪罪。
待到了黄鹤楼,只见楼前分别搭了两个高台,一台文会,一台武试,声势甚为浩大。
这一年一度的文会武试是七年前江左盟牵头发起的一项天下盛事,每年都在不同的城州中举行,决胜前三甲将获得当年琅琊榜珍宝榜和奇兵榜上的稀世之物。只是这奖赏倒还是次要的,一旦在盛会上展露风角,来年一朝荣登琅琊榜,自然前途无量。故而引得天下之士,文者斐然向风,武者跃跃欲试。
萧景琰和常林刚到不久,就看到了台上一身华服,招摇过市,唯恐天下不识的言豫津言大公子。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对手,自上台起未发一言,一身黑衣,半蒙面罩,形容萧索,半点儿也不像习武之人。
萧景琰在底下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个言豫津啊!”常林看到台边和景琰一样面色的萧景睿,失笑出声。
待锣鼓一声敲响,言豫津还翻着花琢磨着怎么秀身段呢,那边的黑衣人已经不知从哪抽出一把可弯可直的邪剑,直冲咽喉而来。言豫津下的赶紧以扇隔挡,再也不敢轻敌。
黑衣人固然剑法诡谲,然豫津也是乾门出身,武功一向以身法招数见称,一时不相伯仲,各有千秋。直打了近百个回合,并没有什么异样,却见常林犹疑的看了一眼景琰的剑鞘,反而转手拔了另一边武人的一柄剑,飞身上擂台,从二人中间隔出一面剑气。
“铛铛铛!”锣声大响。
“何人扰乱武试?”裁判声威俱下。
黑衣人也走到常林跟前,手中邪剑顺着常林的剑摩擦而下,发出“嘶嘶”的挑衅。
转首看向裁判,沙哑开口,干枯却有力“以二打一,当判我胜。”
“我从中一道剑风,不偏不倚,何来以二打一之说?”常林直视其眸,似要用目光撕扯下他的面具。
言豫津有些懵,方才还打的酣畅淋漓,怎么突然地,自己的对手就和一个冷不丁冒出来的人剑拔弩张了呢?
常林以剑压剑,走到擂台边缘,隔袖捡起一根几不可见的银针,还未待他完全起身,黑衣人身法鬼魅,已行至他身前,将剑驾于他的喉脖之间。擂台下的萧景琰差点就忍不住也上了台。
“莫要着急呀。”常林微微一笑,赤手将剑轻轻移开,似是分毫力道未用,却使得黑衣人动弹不得。言豫津见此也持剑上前观望。
待把黑衣人的剑夺下,和自己的剑一并托给了豫津,常林只以衣袖捻着那跟银针不动声色的走到裁判面前。
“当初江左盟立赛时,没有立下规矩严禁毒器嘛?”常林声色厉厉“这是第一根针,被言公子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侥幸躲了过去,而第二根被我的剑气折毁。此针之毒,怕是足以一针毙命。你拿回去试试便知。”此言一出,擂台下一片哗然。江左盟当初举办此项武试之初,即立下规矩,擂台之上,光明比武,不得使用暗器,更遑论用毒器害人性命。
黑衣人见状想要飞身夺路而出,被言豫津剑拦空中,常林随手拿起裁判用来计数的毛笔,上前上打百会、神庭、人中穴,身击膻中、鸠尾、巨阙穴,令其瞬时内力尽泻,倒地不起。
萧景琰心下感叹,梅长苏要是有常林这样的体魄,哪里还会忠骨埋梅岭而不得还。
一片惊诧之下,常林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扬声向裁判道“带他去内室请主判们仲裁,我随你同去,武试让替补裁判继续主持。”裁判见此情景,唯唯答应,不敢再有异义。
常林又走到言豫津身边,悄声询问“豫津,没事吧?”
豫津疑惑他这样亲近的语气,只见他递了个眼神,顺着看去是萧景琰长身玉立,在茫茫人群中很是显眼。
而常林此时却突然看到了景琰身后不远处一个熟悉女子的身影,心思百转“莫要贪念比赛,赶紧随他回去吧。”常林撂下一句叮嘱,便转身随裁判入了黄鹤楼。
待言豫津从擂台上下来,景睿慌忙向前询问他的情况,待知道毫发无损后还不忘补上一句“让你显摆你那身法,显摆出事儿来了吧!”豫津哈哈一笑“我就是福大命大运气好。…嗯…而且长得还很帅。”
“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自恋,恐怕宫羽姑娘就愿意多看你两眼了!”
“你错怪人家宫羽姑娘了,姑娘家家的只是羞于言表,其实内心还是对我很有好感的!不说了,皇帝陛下该等的恼了。”
“啊!?陛下在哪呢?”豫津努了努嘴,萧景琰正强忍怒意,脸色甚是难看,言豫津赶紧拉着萧景睿笑嘻嘻的凑上前去。
黄鹤楼中,常林立于四位主判面前,只牢牢盯住坐于正堂之上的满面怒气的江左盟喜怒哀乐四大长老之一,“怒”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