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续(二十)
梅长苏没有退缩,反而迎着剑锋向前。他知道此时若是不能控制住此人,七青门再有动作,地上的萧景琰怕是就危险了。
这头领没有想见梅长苏如此的坚决,眼见手中之剑已然穿透了来人的肩胛骨,想要尽快将剑拔出抽身逃离。然眉睫之间却已然被梅长苏以两指相控,挟其咽喉。
枯树枝桠,满地残叶堆积。一袭白衣,一川殷血,混着眼前已是动弹不得的尸体,淋漓而落,绕树不止。黄叶尽染红,像是开了满地的曼陀罗。
蔺晨死死的盯着梅长苏,目光交会,许久之后,长叹一声,不耐烦的将萧景琰护在身后。一边安抚着不住疾呼“兄长”的霓凰。
“长苏他不会有事的。”
然而自然也有拦不住的。
在那剑还未及梅长苏身子的时候,飞流就已欺身而出,入针雨如入无人之境。梅长苏甫一得手,飞流便已来到了他身侧。
“回去,回去你蔺晨哥哥身边!”
飞流使劲摇了摇头。
梅长苏冲飞流温温的笑了一下“飞流乖,先回去蔺晨哥哥那儿,苏哥哥等下也过去。”
飞流坚持的摇了摇头“一起!”
梅长苏无奈的不再言语。转头扬声道“你们头领在此,住手吧!”之前因着这七青帮的头领忽然硬生生将剑从梅长苏的肩胛拔出,此时伤口依旧不住流血,开口言语也牵动着筋骨撕裂的触感,且对外界的感知愈发迟钝。
其他人见状果然停手,不知所措,完全不似刚才萧景琰劫持那个傀儡那般轻松的神情。
奇怪的是,从露出真颜起,到现如今被劫持,这头领一直未发一声。
就在蔺晨还在疑虑,一副飞刀忽然直从眼前横过,遥遥刺中那头领的下颚,黑红的液体随之汩汩流出。一道清亮女声破空而来。
“少帅就是太过仁厚了些罢!”
一众人等眼见首领被杀,群情激奋,不再维持着之前的阵法,有人暗箭有人明枪,纷纷上前。
只见那女子转行至梅长苏身边,紧赶着一脚踢开了被她刺中、目眦欲裂的头领,右手紧接着撒了一圈飞刀,生生将向前合拢的帮众逼退了好几米远。豪情殷殷不输男儿。
“这老毒物你也敢拿在手中!”女子回首向梅长苏厉厉言道。
梅长苏以左手按住右肩胛处的伤口,右手以剑支地,勉力支持“你来了,终究还是不得不惊动你。”
“我巴不得你多惊动我几次,正愁没地方操手呢!府兵已在外围。这些人,你是打算活捉,还是就地解决了啊?”
“基本都是些滑族的余孽。还烦请侯夫人莫杀了也不要放了去!”
“我叫顾子期,林殊。赤焰军里没有侯夫人这号人。不要这样称呼我。”
梅长苏微微摇了摇首,像是拿眼前的女子没有办法“罢了。子期,且饶过他们给我带回去审问。”
外围的打斗声已渐渐传来,梅长苏这边有飞流护卫着,其他人在蔺晨和霓凰那儿也是讨不着好。顾子期又四处挑了几个人打玩,皆是不堪一击,觉得甚是无味。此时已停手观战,百无聊赖时和梅长苏说起话来,只时不时隔挡一下袭来的暗器。
“我们不是曾在夜秦见过的此人么?炼毒成哑,江湖上虽没什么名头,手段却着实阴狠,全身皆毒,不发一言足以致人性命。倒是不知这七青门新任的头领竟是此人。十几年过去,你难道是混忘了?还抓着人不放。”顾子期同梅长苏说起话来,一点也不收敛,如她身着的男装,虽素衣一身,衣袖间却暗绣锋芒。
梅长苏也未答话,只是一直目注着已然昏迷不醒的景琰。
顾子期也是个七窍玲珑心,顺着望过去也便明白了。“当年金陵城中,和我们一般大的官家子弟都道,林家小殊才高顽劣,皇七子萧景琰耿直宽厚,却不幸与林家小殊自小交好,总是代他受过。我在闺阁中听来几乎都要信以为真。后来出门来才知道,你哪里肯让他受委屈,就他那宁折不弯的性子,也不知道你背后要偷偷替他出多少头。”
江城侯的府兵绝不是好相于的,说话间,七青门余党便已悉数肃清。霓凰和一脸嫌弃的扛着萧景琰的蔺晨,都忙聚到梅长苏的周围。
蔺晨把萧景琰往地下一扔,便一把拽过梅长苏的手替他诊脉。霓凰在一旁再三询问他兄长的情况也不开口,像是在和谁置气一般。一声不吭又从怀里摸出一小瓶药,径直倒在梅长苏右肩胛的伤口上,疼的梅长苏都禁不住眉头一皱。再扯着力气给梅长苏把伤口包扎好,看得霓凰都觉得疼,却又不好说什么。
到了站起身来,将忍不住,还是故意背过身去,指着萧景琰叫嚣“梅长苏!你给我听好喽!你这条命是我跟我爹救的,我爹的就是我的,所以你的命是你欠我的,不是你欠他的!”说完就把两手一插,对着枯树连着翻了几个白眼,也不知是想要翻走些什么。
待梅长苏伤口上的血已经彻底止住,霓凰这才发现眼前多了一个背对着她正在吩咐手下的人。方才刀光剑影,一声清啸听不大真切,大抵是个女子。然见背影坚毅,长发高束,调配有度,倒像是一介英儿,只不过身形稍瘦了些。眼见那人悠悠转身,面露欣喜“霓凰!”
这样直接称呼自己名字的人并不多,但见面庞,霓凰便识了出来,却也不大确信“子期?”
顾子期温婉一笑。
“你现在是在江城侯府里谋事么?”霓凰回之一笑。
梅长苏拉过她的手,轻轻的握了握,为又让她担着心而歉疚。“霓凰,子期糊弄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顾子期见梅长苏那样自然的拉过霓凰的手,心下微微有感。
“兄长,你当我女儿家真不知道,子期是女扮男装,去了你们的赤焰军?”霓凰一副了然的样子,笑望向兄长。却发现对面的子期笑意更深。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顾子期?她可是曾经太傅府的千金,江城侯府唯一的女主人,顾韫之!”蔺晨缓过气来,插了一嘴,还不忘小声嘀咕一句“美则美矣,可惜已嫁作人妇,可惜可惜!”
听得梅长苏又在一旁瞪了他一眼。“老太傅是望韫之能有柳絮之才,大家风范。不想子期偏要去求那高山流水,是误打误撞才到了我们军中的。”
听兄长这么一说,霓凰便反应了过来,对着顾子期微微一礼“不知将军竟藏得如此之深!不过霓凰认得的是那个战场挥斥的子期,至于闺阁里锁着的韫之,便放那儿锁着罢!”
顾子期连笑三声“还是霓凰爽快!不过我们真要在这荒郊野外的叙旧么?这皇帝陛下可是还躺着地下呢!”
顾子期早就安排好马车,带着一行人等回了侯府。
一入侯府,便见着在门口走来走去,走去走来的穆小王爷。看来是景睿和豫津把他也叫了来。
一见到霓凰就冲上前去四处探看“姐姐,没事吧!”待看到受了伤的梅长苏和依旧昏迷未醒的萧景琰,忍不住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我打的。”梅长苏云淡风轻的说道。“不过下手有点太重了。”
“啊?”穆青吃了一惊。“那那那姐夫这是陛下捅的?”
“那倒不是。”梅长苏一本正经的说。
本来遇刺是一件不太愉快的意外,气氛还有些严肃,现下霓凰和子期倒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梅长苏眼见穆青后面,捏捏诺诺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的景睿和豫津。走过去温和的说道“你们都知道了?”
“恩。”眼见梅长苏也没有更多的解释,萧景睿红着眼眶开了口“林殊哥哥~~还有苏兄,这次还走吗?”言豫津在后面安慰的拍了拍好友,一直站在他身后触手可及的地方,也一动不动的盯着梅长苏。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霓凰闻言上前,紧紧的握住了梅长苏的手,款款深情。
梅长苏情急之下劈中了萧景琰的某个穴位,虽对龙体无碍,却是久睡未醒。子期见众人皆是风尘满面,便安排好房间小厮衣物等,驱使他们回去稍歇了。
一行人清晨出发的早,这会儿也不过刚过晌午,子期早早命府中备下饭菜,送到各房中。
雪后初霁,冬日暖阳,梅长苏用过午膳,闻得琴声,薄衣而出。
不老松柏下,一方石桌石凳,一张疏狂古琴,一袭美人佳音。待一曲终了,梅长苏温和的看向她,温儒启口“当真不想做韫之么?”
子期也回报梅长苏一笑“当真有你不懂得音么?”
“知音并不难觅,我不过是因着与你相熟罢。你可继续方才之曲,自有人会来拾取。”
琴音高低开合,穷极八荒宇内。不消一会儿,果不出梅长苏所料,言豫津敲着承酒的瓦罐击缶而来,慷慨而歌:
“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非工非复匠,云构发自然。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尾音绵长,却不失疏朗豁然,大有千帆过尽,置身山川大河之归属。
“女子奏情,情歌绕山梁。男子悲歌,悲歌壮四方。这 泰山吟 ,侯夫人奏来,以柔情之身,慷慨陈歌,自有风情。不负‘神情散朗,有林下风气’。只是…只是这境界转换,情仇相接。恕冒昧,夫人心中似有未完之愿不甘?”
没等子期醒过神,梅长苏便笑言道“豫津近来赏乐之能愈发精进了呢!”又回过头看向顾子期“如何?你看我当真不过是虚长了个相识早罢了。”
此时隐在林后静听的霓凰也走了出来。回眸凝望梅长苏。
言豫津却在此时开口想问“还没问过苏兄,为何侯夫人也称你为少帅呢?她和江城侯都不是赤焰中人,怎会比我们还早些知晓?”
“这些我来说吧,想必霓凰也想知道。”子期接过话,命侍女收好琴,斟开四杯茶。
“这要从很久前说起了。你们都知道,我是我顾家的独女。家父曾因一曲结识我娘,自此不再娶她人。那顾子期也不是我后来起的,是我娘喜欢子期子期的叫我,待她去世后,我爹也便如此唤我了。”
天上飘起了一些薄雪,却是未及地面便已消散。
“我虽是女儿身,却是被当做男孩子生养的。自小父亲便带着我四处游历,故而我也鲜少在金陵 城里抛过头露过面。像豫津你们小时候怕是都不识得我的。”
豫津听得很认真,还跟着点了点头。
“再长大些,我便自己带着一个爹爹指派的护卫‘闯荡江湖’了。爹爹宠我溺我,凡事随我任性。一日,我在边塞的驿站旁,性情大发,拨起了马尾琴,就这么误打误撞遇上了听琴的林殊哥哥。”
顾子期就这样眸色深深的看向梅长苏。
“后来,我就千方百计参了军。开始被少帅发现,他是不同意我上战场的。后来几次沙场几番征战,倒是他自己先改了口,打了胜仗的庆功宴上,一句‘谁说女子不如男’,口出狂言,终有一日,要使天下能尽之才,不分男女,不问出处,皆得其用!”
霓凰的眉目微微轻颤。子期也心有所感,略带悲伤的望向她。
“霓凰你应该是知道的,我那时听到这话的感受,除了感动,没来由的,还有些许不安。那时的林殊,那时的林家,实在是太过耀眼了。那样的主张,太肆意太理想了。然而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理之常也。”
梅长苏默默低下头,静静的摩挲这茶杯口。
“后来少帅开始有意识的替我隐瞒,当时的皇七子萧景琰来赤羽营多少次,还跟我称兄道弟。倒是霓凰你还有些察觉。这样无虑的日子,直过到了那次驻扎在甘州北线。”
顾子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似是再讲下去要耗费她几乎承受不起的心力。
“那次强要带我走的,并不是爹爹惯常派来通信的人。我甚至没来得及和少帅、和赤羽营,和赤焰军告别。大概有些什么预感,我便把爹爹派给我的护卫留在了北境,让他时时向我传书告诉我战况。没想到到家的第二天,我就被扭送上了嫁人的花轿。嫁给新进官爵的江城侯。”
“顾太傅不会这样对你的,他一定是受人胁迫,赤焰案发后,他行的可是死谏,忠骨犹在啊!”言豫津惊呼出声。
“是啊,那时的我不知道,这是爹爹和江城侯,也就是我现在的夫君,为了保护我而不得已如此。这江城侯的名头,也是曾在赤焰军里打下的,后来先皇为削减赤焰势力,把他迁出来去防卫夜秦。我爹爹阴差阳错的得知了当时谢玉和夏江计划的一部分。你们都知道,谢玉是那种敢做得起丧尽天良的事,却极其谨小慎微不留余地的人。他以我作为交换条件,换我爹的一个不作为。我爹表面上答应,将我从边境召回,暗里多方活动,希望能将消息传给林燮大将军。然而无论官道匪道甚至我们家的鸽子,都被谢玉尽数封死。不得已我爹求助于那时尚在京城述职的江城侯,虽没有告诉他自己将要做的事,却是望以命相托,护我周全。最终赤焰案发,我爹爹血溅朝堂,却连一封谏书都没能送上先皇的案台。我们父辈的这些人,都是纯直之臣,宁可死也不愿结党不愿造反不愿有一丝一毫苟且,最终死在了他们曾经最相信的那些人事上。”
顾子期仰首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像是在饮下一杯足以醉卧沙场的洌酒。
“江城侯将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我,他也因为爹爹和从前与赤焰军的关系,被拿走了所有军权。然而我真正明白现实有多么残酷,是顾昭从北境的地狱爬回来。顾昭就是之前我爹派给我的那个侍卫,自小被收养在我们家,无父无母便随顾姓。那日梅岭大火,燃尽七万忠魂。顾昭却因赤焰军刚刚大胜大渝,偷偷离军想去距离梅岭两百里外的驿站给我送信。行至半路,发现有异,在那场几乎焚尽所有真相的大火中,拼命逃了出来。待不眠不休赤脚走到江城,已然不成人形。”
这场人间惨剧,霓凰听过各种人在各种地方描述了很多次,这么久过去了,她心心念念的人也已回来,却依然闻之不忍,心神俱残。
“也亏得顾昭,他以赤焰幸存者的身份加入了江左盟,我才能再得见少帅。那次在琅琊阁上初见时我听到了少帅抚琴,那种琴境绝不是我们这样造化经历的人能奏出来的。这次也是,可能少帅开始并无意让我知晓,只是我只消一听,便知来人。”
顾子期的话里,似付诸了忍耐的情意。梅长苏却没有抬眼看她。
“但你今天此曲,却已然是知道了自己的归处吧。”霓凰缓缓开口。
“是的。纵使江城侯不能带我上战场,不能识得我曲,他固然不知音,却是知我性知我情。这么多事都一起走过了,或许他只是怜惜我一个孤女,我只是把他当做一个依靠,也足够相伴余生了。”
言豫津似是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终究还是没有说。
茶凉人散,顾子期径直走进屋内,言豫津还坐在树下发愣,梅长苏拉着霓凰从小道穿回。
“兄长觉得子期这样,值得吗?”
梅长苏轻轻拂去霓凰衣服上的落花“那江城侯可又值得?子期只知其一,若不是赤焰军中,江城侯识破了她的身份,还甘愿默默护卫她,她早就待不下去了。而子期在战场上受过重伤,此生不能生养,这江城侯是在知道的情况下迎娶的她,且这么多年从未纳妾。如果子期不是他心爱的女人,何至于此?还有那个顾昭,从地狱爬回来,并不是直接行去的江城,他一路爬回金陵,打听到子期的下落,又接着爬去武昌。这漫漫长途倚靠的信念,怕也是子期!”
霓凰闻言心下惊诧“子期知道她不能…不能有孩子么?”
“这就是江城侯隐瞒子期的原因。这样子期不知道自己不能生养,也不知道江城侯付出的情意,自然也就不会有负疚。”
霓凰默然。
“霓凰,人生在世,有如近水楼台,有如镜花水月。有失有得,有知有不知。与其徒留遗憾,不若惜取眼前。你我能像现在这样,就足矣,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有什么,没有什么,都无关紧要。”
林间小道腊梅正好,掩映着不灭的生的希望,梅长苏在枝骨交错间,轻轻的吻了她的霓凰。“我要先行一步了,天色尚早,还有未尽之事不得不了。”